歷經過去二十年的努力與耕耘後,我所發現的其中一件事是:萬物都是造來填補空白的。
急欲用藝術來填補空虛的那股動力,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艾斯·德夫林
艾斯·德夫林,毫無疑問,走在世界前沿的舞台設計大師。
她喜愛黑暗,她喜愛在黑暗中編織舞台。我欣賞她,她是我們這一行的佼佼者,但我無法喜歡黑暗,我對黑暗感到恐懼。
我害怕黑暗,黑暗好像隱藏著噬人的怪獸,隨時準備在你鬆懈下來的時刻撲向你,撕裂你的喉嚨。
因此我總是開著燈,我喜歡明亮的燈光特效,舞廳的七彩霓虹燈,旋轉的時候,所有光線鋪天蓋地,覆蓋每一處。
我喜歡幫電子花車設計燈光,絢爛的、鮮豔的,但這樣的案子賺不了太多錢。
心靈成長第一階段課程兩萬塊,心動優惠價18999元,並不便宜。對上班族來說,這樣一個月的課程密集,佔用每日下班後六點到十點,週末二日整天,但這種課程密度對我還不夠。
我是自由業者,主要接舞台設計的案子,有時候也會接一點插畫商標設計、平面設計的案子貼補。
畢竟舞台設計的案子並不那麼多。
第二階段三萬元,一樣有折扣價格,如果能招人過來上第一階段課程,就能獲得心動價27988元的優惠。
我試著打電話給我的表弟、表妹,他們接起電話都很詫異,關心我最近過得怎麼樣,順便抱怨了工作的艱難,課業的不順利。
我應該告訴他們:來上課吧,在感到挫折的時候,你需要改變你自己,來上課你就會成功。
可是我沒有,我說不出口。我默默掛掉電話,並且不打算打電話給我的堂兄弟,其他親戚,或者任何朋友。
就這樣吧。
我和林品睿出去喝酒,他說:「這有什麼難的,打電話給同梯的兄弟,叫他們給你捧場啊?」
「你就是我同梯的兄弟。」
「哈哈哈,所以你不是來給我捧場了嗎?」林品睿哈哈大笑。
林品睿想給我其他人的電話,他和所有人都混得很熟,但我拒絕了。
我想我並不缺那2012塊錢。
……好吧,我缺兩千塊,但就是不想這麼做。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我還沒弄懂這個心靈成長課對我是否有幫助,就這樣把課程推薦出去,太草率了。
事實上三萬塊對爸爸糖尿病、媽媽癌症的那位同學很沉重,本來小組的人想替他在同學間募捐,讓他能上下一階段的課程,沒想到另一組有一個爸爸全身癱瘓、媽媽撿保特瓶養大他,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在上學的人,課程講師感動無條件給他心動價27988元,於是對方成功的募齊下一期上課的費用,還多了十二元。
因為所有人都不好意思拿銅板捐,大家最少都拿出粉紅色的百元鈔,不然就是藍色的小朋友。
我捐了一張粉紅色的。
把善心都給最慘的那個,不夠慘好像就沒資格得到幫助。爸爸糖尿病、媽媽癌症的那位同學哭了,我們小組只能歡送他,請他去餐廳吃飯,祝福他的人生順利。
第二期課程需要上班族請假,先請假一週上完開頭的密集講座,接下來每週請假一天,等於五六日三天都是整日的課程,其他下班下課後六點到十點的時間同樣屬於第二期課程。
密集的課程對大多數人來說都十分吃力,但已經付出的昂貴學費讓所有人都努力排除萬難,加上導師強調少上一堂課效果就差很多,連本來打算每次上課晚到半小時的家庭主婦,都主動把接送小孩的任務委託給丈夫、公婆。
請假被上司、親友酸言酸語,心裡的委屈在回到課堂後就被其他同學暖心的安慰撫平,我們在做與眾不同的事,我們靠自己的努力,成為被選中的人。
信念充滿正向能量,冷氣開放的教室暖融融的,像泡在溫泉裡全身舒緩放鬆。
第一週密集講座過後,我也感覺課程的效果,我變得精神飽滿,開始覺得黑暗並沒有那麼可怕。
以前的我只是太沉浸於失敗的想像,以致於對黑暗、悲傷、恐懼的感受度提升太多,事實上那些負面的情緒並不可怕,只要掀開傷口承認它,承認現在失敗,不代表未來失敗,不要回首過去,大步向前走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背脊挺直,搭電梯回到十一樓公寓的時候,我笑著和一同搭乘電梯的一臉疲倦看起來像職業婦女的阿姨打招呼,她回我一句:「我記得你,十一樓的帥哥。今天都不駝背了,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是,每天都有好事發生!」我大聲回答,聽起來元氣十足。
陌生的不像我,像是在遊樂園門口發氣球的小丑。
她在七樓下了電梯,微笑朝我揮了揮手道別。
等電梯門關上,我的笑容一下僵硬,只好揉揉臉,安慰自己只是暫時不習慣,很快我就會習慣這種作法。
公寓玄關留了燈,我一進門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現在十一點半多,我煮了一包乾麵,又煎了一個荷包蛋,燙了一把青菜。唏哩呼嚕吃個精光,感覺肚子暖呼呼的。
空氣裡都是食物的香味。我從外出的挎包裡拿出一本食譜,今天去書店新買的,等結婚以後,我想煮飯給未婚妻吃。
她比我忙多了,在貿易公司上班的壓力也大多了。
未婚妻傳Line給我,一張越南河粉的照片,她覺得太酸了,但很好吃。
她問我好嗎?
我很好。
我好的時候可以跟她打電話,但越南跟台灣差一個小時,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她該已經睡了。
因為參加拉格斯心靈成長學苑的課程,我和她的聯繫時間減少,我參加課程想給她驚喜,所以我不得不找藉口告訴她我最近不方便接電話。
不方便的意思就是又憂鬱了,不想和人互動,覺得人生很疲倦……
她能理解我那樣的狀態,只發了抱抱的卡那赫拉小動物動圖給我。
我覺得有點愧疚。
明天。
明天開始買菜做飯,試著挑戰比煮泡麵、煎荷包蛋更難的料理技巧。學會做滿漢全席的技巧,為了她。
然後我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是的,我怕黑暗,但夜裡足夠安靜,只要把所有的燈打開,我就能在寂靜的夜晚工作。
替網拍完成幾個長條商品圖,我交完件,開始複習課程上學到的東西。
我翻開正向手冊,大聲朗讀:「第一,一個夢想就是一種力量。
第二,心美,看什麼都順眼。
第三,心平氣和,心情自然好,謙遜待人,人緣自然棒。
第四,一個人是不是幸福快樂,不在擁有的多,而在計較的少。
第五,一個缺乏活力的人,必是一個乏味的伴侶。
第六,人生沒有永遠的勝利,只有不斷的努力。
第七,一個人是否快樂,是由他的個性所決定,而非運氣……」
✠
也許就如心靈成長課程老師所說,當我一心認為好事會發生,好事就會降臨。
我久違地接到舞台設計的工作委託。
機會來得偶然,來自心靈成長課程隔壁小組的一位中年婦女李玉蓉。大家都叫她玉蓉姐,她的小孩正在叛逆期很難管束,先生長期在海外工作,她被找來上課時,還顯得很憔悴,最近她目光有神,還開始和同組的年輕女孩一起逛街打扮起來。
有一天玉蓉姐過來找我,問我是不是真的會舞台設計,我告訴她舞台設計確實是我的本業。
玉蓉姐就從嶄新的名牌托特包裡掏出一份報名表,「我們妙法如來天宗想弄一個弘法大會,我們想弄一個大蓮花的背景……我就想到你了!」
如果只是要一張大蓮花的背景,不需要用到我,只要買一張好的蓮花照片,去找能印刷大型掛畫的店家就好,不過距離下一份劇團的舞台設計恰好有短短兩週空檔,我答應玉蓉姐,讓她聯繫妙法如來天宗。
找上門的是一個年輕幹練的林師姐,她對舞台設計更有概念,提出製作可升降的蓮花舞台的要求。
「但是製作的費用……」我遲疑地問。
「我們不缺錢。」
我開了一個偏高的價碼,林師姐眼睛眨也沒眨就答應了,她甚至連我的作品集都沒看就和我簽訂合約,我忍不住問:「你不怕我的實力不足,做不出你們想要的設計嗎?」
「我相信玉蓉師姐。」林師姐說完,微微一笑,「我也有在拉格斯心靈成長學苑上過課,我相信願意上成長課進修的人都很誠實,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
我帶著莫名感動回家,因為弘法大會的舉辦時間就在三週後,我花了三天三夜把蓮花主舞台設計好,聯繫廠商拜託加快速度製作,最後又為他們租借演唱會常用的大型電子螢幕,請教林師姐弘法大會的流程,敲定僅以簡單的蓮花池襯托蓮花台的背景,盡可能還原真實,讓舞台就像位於寂靜平和的蓮花池中,還有陣陣水聲、蟬鳴,和草木香氣與乾冰煙霧。
三個禮拜能做到的程度畢竟有限,我有點沮喪,當天在現場甚至不敢面對玉蓉姐和林師姐。
沒想到妙法如來天宗的禪師行跡隱密,只在舞台上出現短短十五分鐘。
僅僅將蓮花舞台升降、花瓣展開旋轉又收合的效果試過一遍,背景配合切換,乾冰製造的煙霧,乍看之下效果十足。
師父離開後,舞台就暗下來,換林師姐在台前代傳佛法。
我本來就在後台監看舞台效果,禪師講話的時候我幾乎沒注意聽,現在林師姐在弘法,我心情放鬆地聽了一會兒,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林師姐先自我介紹,講到她某一天經過一場車禍現場,周圍沒有別人,就只有她。不是別人,就是她,這是上天給她的啟示,她是天賦重任者,只有她才能幫上忙。她叫了救護車,陪伴生者到醫院去,一路為對方加油打氣……
接著講了幾個故事,某某師兄每週洗三次腎,但被禪師妙轉渡化,逢凶化吉。而另外某某師姐過世,我們要為她恭賀,把業障提前清償,下一輩子能過得平安順遂。
再講了幾個喜悲不訂的案例後,林師姐就開始正式替禪師代傳弘法,但內容幾乎照抄拉格斯心靈成長學苑,關於吸引力法則的詮釋,只是用了佛法的名義包裝。
只要心持慈悲,別人也會予你慈悲……
我聽得頭痛,和工作人員藉口去廁所,到外面透口氣。
妙法如來天宗租用大學的禮堂開弘法大會,這間大學風景很漂亮,我在外面透口氣,緩緩繞著禮堂轉了幾圈,呼吸樹林的芬多精,聽真實的蟲鳴鳥叫放空思維,感覺心情平靜許多,又投硬幣在飲料機買了咖啡慢慢喝完。
看手錶一小時半的活動也差不多要結束,在結束之前,想從正門口進去,那裡也有一個工作人員通道可以前往後台,卻被人攔下來。
「這位師兄,請你繳交護持費。」
「我是工作人員。」我很無奈。
這場弘法大會沒有特別做工作證,我活動開場前被林師姐帶進後台,沒想到現在會進不去。
「工作人員進門也得繳護持費。」對方很堅持。
我沒辦法,只好在外頭等活動結束。
接下來換對方主動和我說話,「這位師兄,你知道我們妙法如來天宗的禪師嗎?」
「不太熟悉。」我說。
他開始和我普及禪師的神蹟,推銷我購買一件一千二蓮花T恤和一片兩千元的弘法DVD,又指了指隨喜功德金箱,告訴我應該捐錢給妙法如來天宗蓋寺廟積陰德。
我被纏得沒辦法,告訴他我已經把錢捐給流浪貓TNR協會,對方一臉詫異,說貓哪有人重要。
看我一臉錯愕,才改口說他們妙法如來天宗有慈悲放生活動,前陣子才放飛了一批鳥和魚……
「你們放生一次,死了多少鳥和魚?」我問。
換他答不上來。
我再也無法忍受,轉身離開。
玉蓉姐很氣我,大約覺得丟了面子,之後上課都不願和我說話和打招呼,我為此難過了一陣子,但仔細想這不是我的錯,只好反覆告訴我不必為此煩惱太多。
原本說好的設計費尾款一直沒匯來,我最後決定放棄法律追回尾款,讓這件事盡快告一段落。
林品睿約我出來喝酒,第二期課程他就沒陪我一起上了。
「你怎麼惹到林子欣那瘋女人?」林品睿問。
「林子欣?」
「你不會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吧?那個什麼妙什麼天宗的——」
「哦!林師姐,她怎麼了?」
「應該是你對她怎麼了,她現在一直在群組黑你。」
「我接了她發給我的舞台設計的案子。」
林品睿放下酒杯,語重心長說:「我忘記提醒你別接近這種宗教瘋子,我推薦你上心靈成長課程,不是讓你迷信,是讓你用心理學、用科學的方法讓你變得更好,你沒信教吧?」
「沒有。」
就算要信仰任何宗教,我都不可能相信進行放生這種殘忍行為的宗教。
「那就好。」林品睿舉起啤酒杯和我乾杯。
我一口喝光啤酒。
得到舞台設計的案子不如原先預期是一件好事,但我至少沒虧錢,也沒完全做白工。
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
課程的內容越來越艱深,雖然有些枯燥,但所有人寧願多喝幾杯咖啡提神,也不願意錯過講師的每一句話,生怕錯失任何成功的秘訣。
但我發現正向手冊上的口號漸漸的不再有幫助,宣讀空泛的句子變得毫無意義,浪費口水。
我猜想這有點像抗憂鬱藥物的效果,等習慣的藥性,那些不好的想法又會再度貼近。有點像某些宗教形容的惡魔,他們潛藏在不可見之處,等人露出一絲縫隙,就會鑽到身上,死死糾纏。
過去我習慣將好的時候和不好的時候當作月亮引來的潮汐起伏,有高有低,盡可能不去接觸讓我太難受的事情,降低引起波瀾的可能。
這種做有一定的效果,難受減少,快樂就相對增加了。
過去的我只要忽略過度亢奮,就和難受一樣那些太過激烈的情緒就好,現在心靈成長課程豐沛的正向思考對我脆弱的神經造成沉重的負荷,正在我的身上造成反撲。
這是我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第二天。我睡得不好,肩膀僵硬而痠痛。
該去上課了。
理智上明白,但要做到很困難,我熟悉很糟的狀態,心裡只有淡淡的厭煩。
連接充電線的手機響了又響,我沒有接,但我看過來電號碼,先是拉格斯心靈成長學苑的助教,還有林品睿的來電。林品睿和我相熟,他不止打電話,還傳了簡訊和Line給我,讓我好了就盡快給他電話。
等手機不再響起,過度的寂靜讓我的心情變得更糟。
我的女朋友,我未來的老婆還以為我在長時間的憂鬱期,她沒有說太多話安慰我,以平常的方式對待我,用輕鬆的態度和我分享她的生活。
為什麼會喜歡我?我常常這麼想,但我不敢問,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我很少把我的情緒分享給她,她曾經和我吵過這個,她想和我分擔,想幫助我,但我知道一次次分享出去的情緒只會變成重擔,我的母親告誡過我,除了醫生和諮詢師,即使是你的伴侶也沒有義務承擔你難受的重量,我不想加重她的辛苦。
她已經夠累了,前兩年開始在越南工作,從最開始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就沒有喊苦,之後還常常發照片,去胡志明市逛百貨公司、吃美食、做SPA,表現出過得很好的樣子。
就算她真的習慣了,當我偶然看到她在臉書上發文說好想吃台灣肉鬆的時候,我很心疼她。
就算距離遙遠,我知道她一直掛念我,就想我思念她。
她是我的力量之源。
我拍攝了放在床頭櫃一對穿著婚紗的可愛泰迪熊,傳圖片給她,告訴她我買了禮物,告訴她:我想念妳。
等終於有力氣去上課,走進教室的那一刻,還以為自己走錯地方。
所有明亮的燈光都關掉了,只剩下昏暗的壁燈散發昏黃的燈光,不知為何教室裡播放著海浪一波波拍擊海岸的聲音,讓人心情平靜。
座椅都搬開靠在牆邊,所有同學圍成一圈,坐在地上,班上的助教眼尖看到我,朝我揮手:「過庭!快過來,我們正要開始。」
有人讓出位置,讓我加入。
「現在在做什麼?」我小聲問隔壁。
他壓低音量回答我:「我們要進行生命之船的練習,助教沒有解釋太多,讓我們按照引導做。」
我不知道生命之船是什麼,但看來我的同學們也都不清楚現在要進行什麼活動。
今日的導師來得比我晚,她剛剛才推開門走進來,問助教大家準備好了沒有。那是一位年輕漂亮充滿魅力的女性,她自稱安琪菈,告訴大家可以直呼她的名字沒關係。
安琪菈沒有多話,她很快開始進行生命之船,以甜美的語氣描述說:「你們所有人都搭上一艘豪華遊艇,叫夢之船。夢之船有一個浪漫的傳說,因為來來往往的航行累積靈性的夢之船有實現人夢想的力量,你們所有人都很高興乘上這艘豪華遊艇,前往海上探險。
今天的天氣很好,你看到海鷗從碧藍的天空飛過,你在出發前查過資料,知道運氣好的話,你可以看到海豚群和你打招呼。
你的願望馬上就實現了,海豚跳出海面和你們打招呼,你如果把手伸出去,海豚可能用碰碰你的手和你打招呼,你的手上會沾上海水,海水的味道讓人感覺非常溫暖,聞起來和海風相似,有一些鹹味。
你們在船上做自己最喜歡的事,可以躺在沙灘椅上曬日光浴,配上雞尾酒。或者抱著畫板畫畫,你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悠閒,有餘裕速寫。或者你正在跟朋友聊天,你們一起討論即將到達的目的地,還有夢之船的傳說,你們內心都對實現夢想非常憧憬,船上的氣氛非常棒,就像你曾經待過最安穩安全的地方。」
安琪菈緩緩引導所有人進入情境,我也想像自己待在海上,待在船上的我想要去哪裡?
我想去找她,找我的未婚妻,給她一個驚喜。
我買了一束玫瑰和巧克力,還帶著那對穿婚紗的可愛小熊,等她工作閒暇,我們能一起到胡志明市度過悠閒的週末。
安琪菈又說了一些話,不只海浪波濤聲,還慢慢加入輕鬆愉快的音樂,他看見排成圓圈對面的同學臉上露出舒緩的笑容,有人甚至還閉上眼睛,享受地跟著音樂緩緩擺動身體。
正當我也想閉上眼睛時,劇烈的爆炸聲貫徹整間教室。
我嚇了一大跳,周圍的人也不例外。
「有人在船艙藏了一個炸彈,它剛才爆炸了,船底正在進水。」安琪菈說:「船身開始傾斜,你們必須快點逃離這艘船,但這艘船只有一條救生艇,足夠六個人離開。」
助教給每個人分派六張方方正正的紙。
「你們每個人有二十秒向大家爭取活下來的機會,只有手上握有最多票的六個人可以離開。教室裡有整整三十個人,但每個人只有二十秒說話的時間。」安琪菈拍拍離她最近那個人的肩膀,「你先開始!」
被點名的人還有些茫然,他緊張地站起來,拍自己的卡其褲。
安琪菈嗓音變得冰冷,「五秒過去了,你只剩十五秒。」
「我很愛我的爸爸、媽媽,我愛我的老婆和女兒,我的女兒還四歲,她需要爸爸,我的老婆也需要我——」
「下一個。」安琪菈打斷他。
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下一個人也講了類似他愛家人,他的家人需要他的話。
再下一個是大家的熟人——他的爸爸全身癱瘓,媽媽撿寶特瓶養大他,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在上學——他獲得同學捐款才能繼續上課,但他沒有再把他的家境又說一遍。
他只是真摯的望著所有人,只簡單地說:「我過的很辛苦,每天睜開眼睛都覺得很累,為什麼要活著,但我必須活下去。」
他沒有用完二十秒就坐下了。
大家還在發愣的時候,下一個人似乎感受到緊迫,緊張地起立發言:「我的家人朋友愛我,而且我、我雖然工作做得不好,但是我正在進步,我會變得越來越好,變成社會上不可缺少的人!」
從他開始,下一個人受到啟發,不僅僅向所有人敘述自己的不可或缺,還向所有人承諾他活下去後每個月會捐錢給需要幫助的人。
再下一個說從小到大都有在做志工,下下一個也說了類似的話。
有些人爭取活下來的語氣非常迫切,有些人說話的語氣卻帶著不確定。
他說:「我的家人愛我……」
我幾乎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迷茫和懷疑,好像在問:真的嗎?他們愛我嗎?
我記得他,他的媽媽很常刷爆副卡,他的卡債層層累積,但他的媽媽還是拼命的和他要求孝親費。
每個人二十秒,時間非常短,一下子就輪到我了。
「我要結婚了,我必須活下來。」我說。
沒有其他話好說了,我的家人愛我,雖然有憂鬱症,必須穩定吃藥,但我沒為這個社會惹下任何麻煩。我的工作自由,突然消失不會引起太大麻煩,唯有我的未婚妻需要我。
坐下的時候我聽見我的隔壁鬆了一口氣。
他站起來之後,拼命地說他的母親、他的兒子、他的學生們。作為老師他很重要,往後他會注意每一個弱勢的孩子,幫助孩子們不受霸凌,得到最好的教學……
他強烈想要活下來的意念讓我萬分羨慕。
真好。求生本能這種東西,能好好的保存在基因裡遺傳下來真了不起。
再度輪到第一個發言的人,一個敘說自己擁有家庭,必須為四歲女兒回下去的爸爸。
安琪菈說:「請把你的票投給你認為可以登上救生船的人,你可以保留你自己的票,或者把你的票給出去。還有,你必須把為什麼選擇對方的理由說出來。」
他站起來,手忍不住抓緊自己的卡其褲,所有人坐在地上仰頭看他,他被灼灼目光嚇得倒退一步,隨後求助般看向今日的導師安琪菈。
安琪菈催促說:「快點,船已經快沉了,你沒有時間浪費。」
他被緊張的語氣感染,大步走向那個需要贍養父母弟妹,兼負家庭重擔的人,說:「因為他負擔最多人,所以他必須活下來。」
投出第一票之後,他臉上的掙扎和迷茫降低,很快又把其他張票給出去。
「這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活下去。
他和她也是我的朋友,你們都要好好活著。
雖然你只是家庭主婦,你的孩子也都長大了都不需要你,你剛才好像不是很想活下去,但你讓我想到我媽媽。」
原本播放著的波濤聲又恢復平緩,但此時聽在人的耳中反而讓人感受到海水的可怕。
我厭惡這樣的氣氛,心中充滿奪門而出的慾望。
他握著最後一張票,自我陳述說:「我要活下去。」
大家一個接著一個分發手上的票。
有的人保留屬於自己的票,有的人選擇將所有六張票都分給其他人。
低聲啜泣像會傳染,悲傷的氣氛充斥整間教室。
拿到票的人高興又傷心,有幾位拿到許多票,人緣特別好的人選擇把自己的那一票也給出去。
輪到我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很快把票送給五個年紀最輕的人,三個大學生,兩個剛出社會,有男性也有女性。因為早就選定人選,快速發完手上的票後,我才開口,「我想按照鐵達尼號的標準把票給婦女和小孩,但我想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再需要強調性別,所以我選擇的條件只有年輕,你們的未來充滿希望。」
我拿到的票不多,排不到前六位,但我還是要活下來。有人在等我。
「同時,我選擇留下自己的票。」
其中一個年輕女孩捏著票喃喃道謝,不斷地哭泣。她曾經在第一階段課程和我同組,剛剛出社會,內心充滿媽媽對她學歷的嫌棄的陰影。由於個性內向,她沒認識多少朋友,二十秒爭取存活的發言因為自卑,顯得毫無說服力,加上她把手上所有的票都分出去,我分給她的那張票變得格外重要。
我懂,那張票等同於我承認她,告訴她:你可以繼續活著。
有時候會想質疑所有人,質疑整個世界,人為什麼要活?我不敢想太久,活著的好處、壞處俯拾皆是,我擔心我的感受能力會被豐富的資訊量壓垮。
我從來不敢告訴我的未婚妻我為她而活,太像恐怖情人,我真怕會把她嚇走。我也擔心哪一天,她不再有我以為的支撐力,我垮下來的那一天,我不希望她將責任歸咎在她自己身上。
不想給別人惹麻煩,因為會惹人厭煩。
啪啪。
安琪菈鼓掌聲非常響亮,吸引包括胡思亂想的我的注意力。
「我開始宣布結果,助教,票數統計好了沒有?」安琪菈說。
「記好了。」助教亮出手上的筆記本。
「把最高票的六個人叫出來。」
我的票數不夠,在遊戲中成為死去的人。但被選中的六人站到正中,臉上沒有活下來的喜悅,低著頭好像犯了什麼大錯。
安琪菈說:「你、你還有妳,你們三個把所有的票都給出去了,自己放棄上船的資格,就沒有權力活下來。」
被點出來的三個人一臉錯愕。
其中一個作為地產銷售的幹練女人質問:「但是我得到了很多票,我不能把多餘的給出去嗎?」
安琪菈說:「不能,你們這些人求生欲望不夠旺盛,又忽略自己性命的重要性,要是真正碰到危險,遇到船難、地震,遇到天災人禍,你們這些人都會死。」
那些把票給出去的人都像被針刺著,低下頭不敢再辯駁。
安琪菈對可以存活的兩女一男共三人宣布:「恭喜你們,你們獲得多數人得支持,他們相信你們的生命會過的精彩,活得燦爛,他們全心全意將生的希望交託在你們的手上。請你們坐上救生艇,接下來的人生好好生活,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
他們捏皺了手上厚厚一疊選票,張開口想說什麼,話怎麼樣也說不出來。
助教一個人搬來三張折疊椅,放在正中央,等三人就坐。
安琪菈說:「你們所有人有五分鐘和他們三人交代遺言。」
所有人圍著他們三人,七嘴八舌地託付遺願。
——告訴我的爸媽,我很愛他們。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幫我告訴我的老婆,抱歉家裡要麻煩她了。
——告訴我的親朋好友,我愛他們。
我害怕那些強烈的情緒,彷彿海上能夠吞噬人的漩渦,但我感覺受到召喚,擠到人群中心,握著其中一人的手,囑咐他說:「請轉告我的未婚妻,請她好好的活著,還有我很愛她。」
對方的手心潮濕,他紅著眼圈點頭,很快他的手又被其他人抓走,迫切地說著話。
「五分鐘到。」
將全班三十個人的遺願託付在三個人身上,五分鐘實在太短了。
我左手邊一個禿頭中年男子蹲下來掩面哭泣,有人低聲道歉,對不起父母、丈夫、妻子、孩子。
與他們激烈的情緒相比,我卻非常平靜。我想過死亡,死亡就是我離開了,接下來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何必掙扎?掙扎對死者與生者皆無益處,不過徒增苦惱愁緒。
安琪菈不顧眾人劇烈的情緒,開始描述船下沉的過程。
「因為遊艇的船尾灌進過多的海水,船頭翹了起來,如果你來不及抓住甲板上的欄杆,就會一下子墜入冰冷的海水中。
即使你抓住欄杆,你會發現下沉的船尾出現小小的漩渦,拖著落水的人沉得更深。你心中充滿恐懼,手又痠又痛,下一秒你也跟著掉進海裡。即使你沒有放手,船也拖著你一起落海。
沉船的速度太快,沒有人有時間來得及反應。
船隻壓著你,你根本無法浮上水面,氧氣越來越少,海水越來越沉重。
你會想起關於水的記憶。
和家人一起在河邊戲水露營、水上遊樂園、海水浴場、宜蘭童玩節,彷彿還能聽見歡聲笑語。
水是無情的,即使人自羊水而生,然而出生之後的人無法在水裡呼吸,你的人生只剩下有限的短短一兩分鐘,或剩不到三十秒。
你想起什麼了?
高興的,悲傷的,後悔的,滿意的……
但是你死了,那些是與你無關。」
沒錯,與我無關。
我感到寂寞與寧靜。
TBC
和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