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擱淺-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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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東西從商店出售或更早——在出廠之後,它的壽命就開始磨損。

  人類也一樣,在出生之後,以成長為名磨損著,大多數情況下人類在時間磨損速度一致,可能依照基因、生病或種種原因有所差異。將出生時一無所知的純粹人類加以琢磨,雕刻出輪廓形狀美其名成才,假裝從學校社會這些加工廠框架磨出來的東西特別了不起,說那些不適應按造設計圖被雕琢碎裂的人太脆弱了。

  人願意擁有一只易碎而美麗的水晶花瓶、欣賞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品,也不願意包容那些不適應流水線加工廠批量粗糙打磨技巧的人類,這種雙重標準很少有人願意去在意它。

  在錢大鑫與安琪菈很難理解為什麼屈過庭不能適應拉格斯靈修會,儘管錢大鑫與安琪菈兩人在屈過庭上心靈成長課程的階段就都知道屈過庭有憂鬱症,但屈過庭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禮貌、優雅有紳士氣質的男子,談吐清晰有邏輯,才華洋溢,在舞台設計方面多次獲獎,如果有他在,拉格斯靈修會在宣講教義,招收教徒,形塑水主川神聖導師上,肯定如虎添翼。

  這也是他們在上過三期的心靈成長課的所有學員中,挑中屈過庭的原因,按照經驗,透過流程把他們選中可以加入的五人雕琢,拉格斯靈修會就能收穫五位新教徒。

  只有極低的機率會遇到寧死不屈的人,遇到那種傢伙還好處理,他們頭一次碰上屈過庭這種生理心理脆弱的人,差點鬧出人命讓他們嚇了一跳。

  「怎麼搞成這樣?」錢大鑫看被安置在床上的屈過庭面色慘白,呼吸微弱,插著點滴輸液針的手臂有一塊瘀青,「不會死了吧?要送醫院嗎?」

  「不能送醫院,送醫院要怎麼解釋他的狀況?我已經讓靈修會裡的醫生看過了,點滴和葡萄糖都是他準備的,還開了退燒藥。」安琪菈說。

  「凱薩怎麼會出這種意外,妳沒讓他把握好程度,警告他不要隨便弄死人嗎?」錢大鑫問。

  「我沒想到屈過庭神經敏感到這種程度,他真的有病。不能凱薩帶,凱薩沒那個本是帶領他。」

  她好歹有帶過一些心靈成長課,也自學過心理學,雖然不夠專業,但憑這一點知識也知道讓凱薩繼續訓練屈過庭,只會訓死屈過庭。

  錢大鑫不耐煩,雙手抱胸問:「那要怎麼辦?」

  「等他醒來我帶。現在只能讓他多聽聽水主川導師的講道錄音。」

  「以後要篩掉所有有精神病史的傢伙,搞得這麼麻煩……」錢大鑫抱怨。

  錢大鑫忙得很,除了自己的工作,整個靈修會的資金都掌握在他手上,水主川導師很信任他。但比起賺錢,錢大鑫更希望隨侍在水主川導師身邊修習己身,他想達到精神凝實成水,能以靈魂操控軀體,到了那個階段,人就不需要睡眠了,死後也不過是軀體的死亡。他希望盡快達到水主川導師所說可凝水的境界。

  比起錢大鑫,安琪菈的時間比較有餘裕,她坐在屈過庭的床邊,纖細的手指描繪他的五官,安琪菈在靈修會內她給自己的定位是美麗和擅長說話溝通,同時她也追求美,自詡美的化身,她相信在拉格斯靈修會越誠心地冥想修煉,她就會越來越美。

  為了美貌,安琪菈願意奉獻其他一切作為祭品。

  雖然現在屈過庭臉色很糟,仍然看得出屈過庭長得好看,安琪菈本來對人對事就頗有耐心,對長得好看的人更加寬容。

  「可憐的傢伙,肯定被凱薩那粗魯的傢伙嚇壞了。」

  她決定等屈過庭醒來,做什麼事都帶著他,只看著不做,總不會累到他。在屈過庭清醒之前,就讓他好好聽一聽水主川導師宣講拉格斯的真義。

  安琪菈打開手機的錄音檔案,水主川導師帶有口音的語句從手機揚聲器流瀉而出。


  「我們前世都是生活在海洋深處的神聖智慧生物,可以拉格斯稱之。吾等拉格斯一族擁有漫長的性命和超乎尋常人類的能力,我們前世都是罪人,轉生到人類世界是為了受刑罰,你們想過該如何贖罪才能再次轉生成為拉格斯?在轉生之前,如何在成為人類的短暫百年內,以超乎常人的能力獲得更好的生活?

  為了崇高的目標,我成立拉格斯靈修會,聚集了你們,我親愛的族人、我的手足,我們在人世間擱淺,你們可曾想過要如何獲得新生?」


  

  身為拉格斯靈修會有導師稱呼的安琪菈,在週末會帶領靈修會成員們以性愛的方式修煉。安琪菈會和每一個新參與的成員解釋她所指導的修煉方式參考了部分人類密宗雙修,以性交連接教徒們的親密關係,使得靈魂受到更好的提升。她所指導的性愛雙修方式通過水主川神聖導師的指導,經過優化改良,更適合拉格斯靈修會的成員。

  但在開始正式修煉之前,還未準備好的新成員們必須和所有人一起玩一個遊戲,一個無關性愛的遊戲。

  「各位,很高興你們來到這裡。」安琪菈甜美的笑。

  這一日不需要勞動的靈修會成員們難得睡飽了,精神充足,也換上洗得乾淨清爽的斗篷。

  所有人聚精會神看著穿著粉色珊瑚絨浴袍的安琪菈,她腳踏高跟涼鞋,頭髮綰起來露出雪白的脖頸,嘴唇塗著玫瑰色的口紅,水亮亮的讓人很想咬一口。

  「今天我們玩的遊戲很簡單,是一個搶椅子的遊戲,在音樂停下來的時候,你們必須找到位子坐下,沒坐到位置上的人有一次機會,指出坐在椅子上的人有什麼對水主川導師、對錢大鑫導師、對我的意見,或者對其他成員有什麼不滿,違反了靈修會成員間必須相親相愛的原則……如果沒位子坐的人想不到要說什麼,那個人就要受到懲罰。」安琪菈說:「你們懂了嗎?」

  老成員們顯得有些不安,而剩餘新加入的成員王海威、程至臻等人則有些茫然。

  凱薩今天沒帶長鞭,少了長鞭讓他頗為不安,他討厭這個環節,但又認同這個環節的必要性。

  在安琪菈開始播放音樂前,凱薩忍不住問:「那他呢?他不參加嗎?」

  凱薩指著呆呆站在安琪菈身後的屈過庭。屈過庭此時上半身赤裸,下身僅有毛巾遮掩,他的鎖骨處有個紅色唇印,讓凱薩很是光火,憤怒又嫉妒。

  「他是我的小助教。」安琪菈不想多解釋,「回去站在椅子邊,遊戲要開始了,注意音樂!」

  那是皇后樂團的波西米亞狂想曲,經過時光洗鍊,仍舊非常扣人心弦的曲子。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Caught in a landslide

No escape from reality

Open your eyes,

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Little high, little low

Any 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to me


  站在安琪菈面前的信徒們或茫然或不安,當音樂響起,有經驗的靈修會成員像禿鷹瞳眸發光,緊盯著排成圓圈的鐵製折疊椅不放,茫然的新成員們被氣氛帶動,不自覺邁動沉重的雙腿,圍著椅子開始轉圈。

 

Mama,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


  鐵製折疊椅移動方便,坐下前還要預防其他人突然把椅子抽走,就算坐上椅子的人也必須繃緊神經,打起精神警戒周圍,太早放心的人被抓著斗篷扯得跌落地板。

  動作不夠快的人也有自己的辦法,凱薩直接揮拳,搶走鐵椅,「滾開,這是我的位置!」

  「好了!停止!」安琪菈高聲喝止眾人,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原本來打成一團的王海威和另一個老成員迅速分開,其中動作敏捷的老成員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正,迅速坐了上去。

  王海威沒搶到椅子,他站在一群坐在折疊椅的人中間大口喘氣,原本椅子呈現的圓早就不成形狀,椅子上的人喘著氣,有些人的斗篷被扯裂,露出底下未著片縷的肌膚。

  「來吧,你有什麼話想說?」安琪菈問。

  「我、我……」王海威沒經歷過這個,他遲疑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麼。

  「看來你準備好接受懲罰了。」安琪菈語音一落,坐在椅子上繃緊表情的人也隨之放鬆。

  王海威本能的感到恐慌。

  他不想被懲罰。根據規則,不想被懲罰,就必須拖另一個人下水。

  「你!趙孝文!」王海威匆忙伸手,食指僵硬地指向趙孝文,趙孝文和他、和屈過庭等六人同期加入靈修會,他們支撐彼此撐過艱難的苦修,然而王海威卻無暇顧慮情誼,「你天天偷看程至臻的裸體自慰,你對我們的姐妹不敬!」

  趙孝文臉刷一下慘白,又迅速漲紅。

  「我沒有,你冤枉我!」

  安琪菈勾起笑容,這個搶椅子遊戲她最喜歡的部份,就是互相揭露別人的秘密了。

  她點點自己的紅唇,眸光流轉,「在拉格斯靈修會,說謊會遭受到真力反噬的果報,你確定你沒說謊?」

  「我保證我絕對沒有說謊!」

  王海威迫切地盯著安琪菈,希望導師能夠相信他。

  「既然如此……」安琪菈回頭看趙孝文,踏著貓步走向他,「在拉格斯靈修會,性愛只不過是為了進行雙修而進行的儀式,無關淫邪,你竟然對著我們的姐妹自慰,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恥,趙孝文弟兄。」

  趙孝文憋紅了臉,他想反駁妳這女人懂什麼,但想到這個空間裡還有無數個靈修會弟兄姐妹,把安琪菈視為導師崇敬,趙孝文不可能反抗安琪菈。

  原來和自己一起經歷苦修的弟兄姐妹真正把安琪菈視為偉大的靈修會導師。

  趙孝文惶恐地想,難道我真正犯了大錯?

  安琪菈皺眉,不耐煩地命令他說:「脫掉你的斗篷,你必須赤裸地接受懲罰。」

  他還在躊躇,但周圍的視線有如針刺,凱薩起哄喊:「快啊,你在磨蹭什麼?要我幫你脫嗎?」

  很怕凱薩的趙孝文趕忙脫下斗篷,手遮住自己的小弟弟,肚子上的贅肉無精打采的垂下,起了渾身雞皮疙瘩。  

  安琪菈拍開趙孝文遮遮掩掩的手,以手捉住他的性器官,緊緊握著肉塊,說:「你必須對程至臻姐妹道歉。」

  那很痛。

  「對不起!我、啊——」

  他痛得大叫,其他靈修會弟兄們看了也露出不忍的表情,只要想想就知道那樣的痛楚又多難忍受。

  「它是你的弱點,你不應該隨意放縱你的弱點,放縱你的下半身思考。」安琪菈問:「你同意嗎?」

  趙孝文想從她手裡奪回自己身體重要的部位,又不敢對她動手,他嗓音嘶啞地痛呼,「啊!同意!我同意!我懺悔!」

  她滿意地點頭,大發慈悲地鬆手,宣布說:「很好,我代替水主川神聖導師,赦免你的罪。」

  「嘶……好痛……」

  安琪菈放手後,趙孝文後退數步,臉上難掩痛苦。

  眾人斂目屏息,不敢出聲。

  「好啦,大家準備一下,第二輪搶椅子遊戲又開始囉!」安琪菈笑盈盈地說。 

  「等一下,我不服!」趙孝文憤恨地喊,「王海威私下說凱薩壞話,安琪菈導師,你不是說我們靈修會的弟兄姊妹應該相親相愛嗎?」

  王海威說:「你撒謊!我沒有——」

  「你才撒謊,你不怕被遭到果報嗎?你敢說謊嗎?」趙孝文逼問。

  「我……」

  王海威稍一遲疑,那一刻的猶豫被所有人捕捉。

  安琪菈也看出來了。

  「那麼王海威弟兄,你必須受到懲罰。」

  「什麼樣的懲罰?」王海威吞了一口口水,緊張地問。

  被教訓的榜樣就在眼前,趙孝文的慘狀沒人能忘得了,王海威害怕自己也被安琪菈纖細的手指捏住弱點警告。

  「很遺憾,你的懲罰和趙孝文弟兄不同。」安琪菈等王海威鬆了口氣,才愉快地說:「妄動口舌的人,必須喝下一杯滾燙的水。」

  「滾水?」王海威的表情凝固。

  「親愛的,去幫我拿熱水壺。」安琪菈對站在一旁看似雕像的屈過庭說。

  屈過庭連眼球都沒有晃動,一點反應也沒有。不過安琪菈不以為意,她像對待寵物般揉揉屈過庭的頭髮,繞過他去取熱水壺。

  妄言、淫慾、不尊重靈修會的弟兄姊妹或導師、嫉妒與偷盜等,無論什麼樣的罪行,懲罰的方式都由導師自行決定。

  澆淋冰塊冷水、舔地板、被踢下體、言語羞辱,繁多的花樣讓搶椅子遊戲佔有拉格斯靈修會活動中,最無可取代的一環。

  王海威抗拒接受懲罰,於是凱薩和幾個志願者按住他,為他灌下滾水。

  在他的哀號聲中,安琪菈一點也沒受妨礙,燦爛地笑,「好了,遊戲繼續。記得,不認真玩遊戲的人,會被拉格斯靈修會驅逐哦!」

  熱衷遊戲的安琪菈和眾人都沒發現屈過庭在聽見這句話之後,睫毛顫了顫。



  搶椅子遊戲結束,驚魂未定的人們連澡都沒洗,渾身冷汗,就被安琪菈帶到露天的泳池。

  眾人意外地發現拉格斯靈修會的核心——水主川昭流正盤膝坐在露天泳池邊的躺椅上,他的姿態端正優雅,身著與眾人迥異的白袍,五官雖然平淡,但臉上悲憫的笑容使他憑添一絲神聖。

  「哦,我可憐的孩子們,看看你們狼狽的樣子。」水主川昭流輕聲說。

  「神聖導師!」凱薩眼睛一亮。

  「水主川導師!」

  以凱薩為首的成員彷彿找到領頭羊的迷途羊羔,飛快地奔向水主川昭流,虔誠地匍匐在地,爬行到水主川昭流的腳邊,恭敬地問好。

  「拉格斯真力至高無上,願一切榮耀歸於您,偉大的導師。」

  「看看你們渾身狼狽、神態迷茫的模樣,難道你們遺忘在洋流中逆行總是艱難的嗎?修行亦是如此,能夠真正堅持逆流而上的生命才能獲得新生,你們必須擁有足夠的覺悟,否則只能被自然淘汰,拉格斯的修行一向如此殘酷,與殘酷相對的,是真力無比強大的威力。」

  「是的,導師說得沒錯。」安琪菈隔著跪拜的信眾向他恭敬行禮,行禮的姿態像古典宮廷淑女,但她分明穿著粉色珊瑚絨浴袍,她的嚴肅在不莊重的打扮下顯得無比滑稽。

  然而沒有人覺得安琪菈奇怪,他們讓開路,讓安琪菈可以筆直地走到水主川導師面前。

  水主川昭流伸手遞向安琪菈,目光柔和,「願拉格斯真力與妳同在,我親愛的安琪菈。」

  「願拉格斯真力與您同在,偉大的導師。」安琪菈執起他的手,向自己心目中唯一的真神虔敬地印下一吻。

  「今天的小遊戲看來進行得很順利?」

  「是的,經過歷練,我等弟兄姐妹們更加團結,內心也更加強大了。」

  「那他是怎麼回事?」水主川昭流皺眉,指著呆站在後方的屈過庭,他此時正仰望天空,嘴裡喃喃不知在說著什麼,對他人的視線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是之前和您說過的……」安琪菈原本頗憐愛屈過庭,可是她現在只覺得屈過庭讓她在神聖導師面前丟臉了,「這是一位受到真力考驗的弟兄。」

  「真可憐,過來讓我看看。」水主川昭流朝他招招手。

  屈過庭沒有反應,但其他人自然不會讓水主川導師空等,無數隻手像藤蔓,推動屈過庭的腿,讓他移動到水主川神聖導師的前方。

  水主川昭流使勁一扯,讓屈過庭跪倒在地,然後捏著他的下巴審視他。

  「這孩子眼底蘊著波光,很有靈性,可惜卻迷失在大海之中。讓他去禁閉室靜修,如果禁閉室還是救不了他,那他只能永遠迷失了。」

  「我替這位弟兄感謝水主川導師的指引。」安琪菈說。

  「這不算什麼,吾等都是拉格斯族裔,我不過是先知,得以在回歸的路上做先驅而已。」水主川昭流說:「讓修煉重新開始吧,安琪菈導師。」

  「馬上開始。請曾經體驗過雙修的弟兄姐妹指引新人。」安琪菈等所有人男女兩兩一組,組隊完成後,對神聖導師邀請說:「水主川導師,我可以邀請您與我一同雙修嗎?」

  「當然可以。」


  安琪菈有導師職位,在靈修會中負責帶領成員們以陰陽調和的方式雙修。

  在真正的實行雙修前,安琪菈已向新人傳授拉格斯真力的雙修道法,如果屈過庭清醒,那麼他就會覺得安琪菈傳授的雙修心法聽上去如此熟悉,和密宗有異曲同工之處。

  「我們作為轉世為人的拉格斯,轉生到人類世界是為了受刑罰,而去除罪惡就是最好的贖罪,為了追求真理修行,我拉格斯的真力的體現,正在如何去除罪惡之色慾。性不是惡,色慾才是。人類的身體雖然污濁,但仔細修煉,便可產生生命菁華,若遵循我的指引,征服關於色慾的誘引,昇華你的靈性知覺,使得那些損害個人靈性的惡伏首、歸順於腳下……」



  禁閉室是黑的。

  全然的黑,沒有任何聲音,撫摸牆壁會發覺牆壁是柔軟的,填充了消音海綿,就算用力撞在牆上也不會撞得頭破血流。

  屈過庭卻感覺到聲音,海水的聲音,溫柔而撫慰的水聲,和鯨魚、海豚的歌聲。

  他們在召喚同伴。

  但屈過庭找不到方向,他左看右看,在虛空中張開五指,仿佛憑空撫摸到游魚冰涼的鱗片,和溫暖的海流。  

  「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因為太久沒開口嗓音嘶啞,兒時歌謠對他太過久遠,他停下來想了一會歌詞,才繼續往下唱,歌聲虛無飄渺,「倦了臥水草,餓了覓小蟲……樂悠悠,樂悠悠,水晶世界……任自由……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水晶世界任自由……任自由……」

  來為屈過庭送飯的凱薩暴躁地打斷他,「你在唱什麼鬼!閉嘴!給我安靜!」

  屈過庭沒有搭理他,繼續唱說:「魚兒魚兒……水中游……」

  「閉嘴!」凱薩用鞭子抽了他一下。

  屈過庭不閃不避,只在被抽中的時候倒吸了一口氣,停頓片刻又唱,「樂悠悠,樂悠悠,水晶世界……」

  「你還沒完沒了唱什麼鬼!」

  凱薩暴躁地罵他,放下手裡的飯,用帶來的音響和ipod播放水主川導師的講道,並將音量轉到最大。

  「我們拉格斯族裔轉升為人,生而受苦,在人生中遭受許多折磨磨練,而在這短暫的人類人生中,最幸福的莫過是歸於大海,只有死亡才是新生。」

  水主川昭流緩慢、獨有的敘事口吻從音響傳出,凱薩的心情才平復了一點,踢了屈過庭一腳,「蠢貨!你還不快學乖,認真修煉!」 

  「樂悠悠,樂悠悠,水晶世界……任自由……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

  屈過庭仍然在唱歌,而從音響流洩的語句也仍在持續。

  「那些勇於自我結束人類生命是真正的勇者,雖然他們在回到拉格斯族群中,可能會損耗更多拉格斯真力,但他們也能夠提前回到美好的故鄉,恢復拉格斯族的原身,受真善美的拉格斯族人庇佑,提前得到內心平靜。」

  結束生命。

  死亡才是新生。

  ——快回來呀,我親愛的朋友,你該回來了。

  屈過庭聽見遠方的鯨魚呼喚他。

  「好的,我馬上回家。」他喃喃回應。



  今天是幾月幾號?

  你知道幾天是什麼日子嗎?

  你知道嗎?

  又聽到鯨群歌唱的聲音了,當我舔我乾澀嘴唇的時候,已經能嚐到海水的鹹苦,我很難呼吸,在這裡,在這個束縛的圈子裡面沒有人、沒有魚可以輕鬆的呼吸。

  我該回家了。

  我想念……



  我被放回公寓一段時間了。

  意識到「時間」這個元素,我才發現公寓亂得要命,那些速食餐盒堆疊在一塊發出難聞的臭味,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小果蠅圍繞著餐盒惱人地飛舞。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呢?

  我的公寓裡沒有時鐘,鬧鐘的功能一向由手機代勞,看窗外只能猜現在還是白天。

  又是一天。

  坐在沙發上發呆看窗外白雲沒辦法解決問題。我把所有垃圾打包好,又把房間打掃一遍,最後才拎起打包好的垃圾,準備丟到公寓樓下的資源回收室。

  電梯們剛打開,就能聽見小孩吵著要吃冰淇淋的叫嚷聲,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手裡拿著兒童三輪車,正在安撫孩子,嘴裡說著好啦好啦,等下奶奶幫你買。

  「好臭!我不要叔叔跟我一起搭電梯!」小孩嚷嚷說。

  方才打掃時我沒注意自己的形象,現在電梯門一打開,看到電梯鏡子裡自己狼狽的模樣也嚇了一跳。

  「沒禮貌。」老奶奶呵斥孩子。

  「我搭下一台電梯。」

  電梯門關上後,臉還在發燙,這實在太尷尬了。

  我在另一台空電梯仔細打量自己,鬍子沒刮,頭髮又長又澎亂,襯衫上有不明污漬,看起來像番茄醬之類的醬汁殘餘,我想我雖然聞不出來,但我身上的味道一定不比垃圾的臭味好到哪裡去。

  丟完垃圾,回到公寓第一件事是洗澡。頭髮用洗髮精洗了兩遍,身體用沐浴球狠狠地揉搓到發紅,確定搓洗掉身上所有髒污,用熱水把皮膚沖到發燙,洗完澡之後感覺好多了。

  打掃過的房間也和清洗乾淨的自己一樣煥然一新,我的電腦、我的手機這些與外界聯繫的物品,在打掃時被我從亂糟糟的東西裡面找出來,插上電線充電。

  水電、房租、健保費、手機電話費都設定自動扣繳,即使過了一段與社會斷絕聯繫的日子,世界仍然井然有序,好像都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世界非常安靜,又非常嘈雜,那些發出叮咚聲響的齒輪零件都在好好運轉著,我本來就不在那龐大的機器內,我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抱著筆記型電腦坐在沙發上,打開信箱,電腦傳出叮叮噹噹的提示音,銀行、網路書店的廣告信件,和各式商店會員廣告信件佔百分之九十五的比例,只有極少數來聯絡工作的信件,在聯繫幾次沒有得到下文後,就不再來信。  

  太好了,不會有人記得我。腦中第一浮出的想法彷彿減輕靈魂的負重,一下子渾身都輕鬆起來,我想我可以離開,現在只需要決定離開的時機點……

  門鈴突然大聲地響了,它在我搬進來之後幾乎完全沒有使用過,突然發出聲音讓我嚇了一大跳。

  是誰會來找我?不對,確實會有人來找我,那些速食餐盒不是憑空出現的東西,我還在拉格斯靈修會的監控之下。但從貓眼望出去,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在門外。

  奇怪。難道我猜錯了,這是我在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自行定好的餐盒?

  我倒不知道自己有這麼旺盛的求生慾。

  打開門,門把上掛著一個外食餐盒,一個音響與ipod,音響的樣式熟悉得讓我一眼就看出它的來處,這是在黑暗中陪伴我的夥伴,上頭的小劃痕我絕不會認錯。拉格斯靈修會的成員果然還在監視我。

  不知道是在公寓外派人監視,還是他們在我的房間裡安裝了監視器。

  察覺到拉格斯靈修會的存在,就覺得有一股刺人的視線釘在身上很不舒服,不管做什麼都好像有人在盯著瞧,那憑空生出的恐慌和焦慮讓我不到十分鐘就感覺神經繃緊得快要斷裂。

  要不能呼吸了。

  張口喘氣,喉嚨發出難聽的怪聲,但空氣還是沒辦法進入肺部,胸口發悶,指尖發麻,我四處翻找了半天,眼前隱約看見白光,才在沙發旁的雜誌架上找到一個壓扁的紙袋——不知多久以前外帶咖啡回家用上的紙袋——把紙袋展開來對著紙袋呼吸,除了滿滿咖啡的氣味,我吸入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才結束過度換氣的症狀,稍微喘了口氣。

  我實在不想再回到拉格斯靈修會裡,那些人那些事都讓我難以應付。但是顧慮到很可能正在監視我的人存在,我打開ipod播放,聽完整整兩個小時水主川導師的講道,才把冷掉的餐盒吃完。

  選擇吃掉那個餐盒不知是好是壞,裡面多少有添加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好在很微量,我偶而還是能清醒。

  第一次又清醒過來,我馬上打開手機,查看line女友留給我的訊息,她幾乎每天都會傳訊息給我。

  短的問候就直接打在訊息,長篇一點的留言就存在記事本裡,我一篇一篇的翻閱。

  她寫說,對我這麼多天沒有讀取line的訊息感到擔憂,但她相信我會好起來。她買了一對奇妙的瓷器公仔吊飾,一男一女,越南傳統打扮,嘴唇塗的豔紅。我其實有點害怕這樣的公仔,但她喜歡,我知道她的心意,所以沒有被照片嚇一跳的惱怒。之後有一些美食照、做鬼臉搞怪的照片,還有由上而下四十五度角拍的網美照。她已經很漂亮了,這麼拍照搞怪的成分比較多,襯得臉尖得過份。

  她還是老樣子,活潑又美麗,如同盛開的花,在陽光下散發璀璨的光芒。真好。

  「對不起。」我愧疚地撫摸照片中她的臉頰。

  我真的太累了。

  妳很好比一切都好,比所有發生過的好事讓我感到慶幸。感謝上天。

  只是該說再見了。



  感恩拉格斯!讚嘆拉格斯!偉大的神聖水主川導師,請您叫我不畏險阻!我們願奉上一切尋求拉格斯的真義。願榮耀歸與拉格斯,生命之源,萬物之母!

  祝願各位早日取回拉格斯真力,回歸族裔。

  各位日安,我今天要向大家講的主題是「潔淨」,每個人類都是污穢的,他們生而有罪。

  人類為什麼活著?

  人類活著只為了贖罪,若是願意提前面對死亡,那麼他是真正的勇者。我們今天就來講述潔淨己身,提前完成贖罪,回歸拉格斯族裔的勇士們。



  也許是下定決心的緣故,現在的精神顯得亢奮過頭了。

  我檢查我的日記,把幾頁寫了關於拉格斯靈修會的內容撕掉,如果我的未婚妻回來,我不想讓她發現什麼線索,去特意調查什麼,那不是什麼好地方。除了日記,我最後沒有丟棄拉格斯心靈學苑的筆記,我想既然林品睿上完課可以精神的活著,那對一般人來說,這份講義不太出奇,沒什麼需要特別在意。

  好在我手上沒有工作了,沒有養寵物,家裡的多肉植物雖然曾經花很多時間去呵護它們,但它們早在我被帶進靈修會之後,因多日缺水而旱死,實在沒什麼好託付人的東西。

  我的未婚妻……

  我想她會難過,會因為我的死訊而影響生活,但我希望她不要難過太久,能越快忘記我越好。這樣的想法很不負責任,不過我也沒別的辦法。現在已經到了沒別的辦法的時候了。

  某一個環節已經徹底損壞到無法忽視的程度,無論是按著醫囑運動、曬太陽、早睡早起,我想也只不過延長痛苦的過程而已。沒有人能夠比我自己更徹底的了解自己,徹底缺失某個零件的我必須離開了。

  我儘可能整理我的東西,不必要的扔掉、捐獻,留下的東西越少,就能減少更多麻煩,但開始整理東西,那些物品上附著的情感試圖淹沒我,沒完沒了。我想我不可能整理完它們,只好先把整理放置不管,想遺書該怎麼寫。

  網路上沒有教學說遺書該怎麼寫更正式,打開電腦、打開文件檔試圖輸入什麼作為草稿,然而什麼都寫不出來,好像沒什麼好說了,只能怪我自己。同意到拉格斯心靈成長課程改變的人是自己,因為上了課才牽扯進靈修會,這沒辦法怪別人,就算怪別人也沒有用。

  遺書如果和人抱怨我很辛苦好像只不過給人家徒增負擔,我死亡的本意是為了減輕我以及大家的負擔,既然如此,還不如不留下遺書。我希望也相信她可以理解我的處理方式。

  再來是決定死亡的方式。

  這個最簡單,關於死亡,在現代社會並不是特別神秘的事,跳樓、上吊、割腕、喝農藥、燒炭自殺,找風景怡人的自殺勝地終止生命,這些資訊只要稍微一查就查得到了。我不想也不願意引起注目,所以跳樓不考慮,上吊、農藥、燒炭都要額外買材料回來才能完成,選自殺勝地會不能掌握死訊傳出的時間,雖然從海邊懸崖跳下去是很棒的方法,能親近水……

  最後決定在浴缸割腕自殺,縱切手腕可以讓血流得更多,將手浸泡在熱水中可以讓傷口不凝固,血流得更快速。職業病發作的我在心中打了一個關於在浴缸割腕自殺的平面設計宣傳海報,忍不住失笑。

  有多久沒微笑了呢?

  決定結束活著的折磨真是太輕鬆了,感覺身體被灌滿氫氣,輕飄飄的隨時都要飄上天空。

  我的醫生曾經跟我說,生物都該保有他們的求生本能,去想為什麼活,為什麼死,這一類的哲學問題是違反生物性的想法。然而藝術創作者不去想這些,要怎麼觸動人的內心?只有發自靈魂核心的創作才能感動他人。

  唉,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用。

  我開始做最後準備,因為不知道有沒有被監控,所以做準備的時候,很擔心會被阻止,不過最終他們沒有來打擾我。也是,根據拉格斯靈修會的教義,自殺是非常值得崇尚的行為。雖然我不同意自殺應該被推崇,那應該是我和某一類人無可奈何的選擇,不過他們不來打擾就好。

  最後一天我特別搭車到淡水去和夕陽下山。

  原來太陽下山是這樣刺眼,感覺眼睛刺痛得要流淚了。



  這是最好的結局。

  天上的雲是我的鯨群,我在水中擱淺,也許可以循著水蒸氣回歸到天上去,最終雲會落雨,我可以和白雲化成的鯨群一起化作雨水,回歸大地。



  屈過庭的公寓門口吵吵嚷嚷地聚集了一大群人,穿著麥O勞、肯O基外送服飾的人、鎖匠、公寓管理員。隔壁好奇的鄰居問這是怎麼回事?但沒有人知道,電鈴按了沒人回應。

  公寓管理員記得住在這戶的男人昨天回家後便一直沒出門,過了這麼久沒有回音必有古怪。公寓管理員還在猶豫著是否要報警,或者讓鎖匠開門……

  「為什麼會有水?」

  「你看,水從那扇門流出來了。怎麼回事?」

  公寓管理員內心不妙的預感越重,當機立斷,「開門。」

  鮮血的味道即使被大量的水沖洗也沒有完全散去,膽子大的幾個跟著公寓管理員走到浴室,看見死在浴缸的那個男人,所有人都抽了口氣。

  「報警!」

  「叫救護車!」



  「初步研判是自殺。」女警官面無表情地說。

  「但他為什麼要把浴室地板的排水孔堵住?這沒有意義啊?」熱血的菜鳥警察看前輩們無動於衷的表情說:「我是說,這有沒有可能是他殺?」

  「想知道你就去自己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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